王熙凤与平儿:看似关系亲密的主仆,做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

少读红楼   2023-08-09 08:03:30

第三十九回里,在众人的议论声中,李纨对平儿的评价格外醒目——“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”“凤丫头就是楚霸王,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”“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”。

居孀守节、寡言罕语、含而不露的珠大奶奶,难得有这么评价人事的时候(当然有那天多喝了一点的因素)。看上去句句都体现了凤姐与平儿的关系,是主子和心腹的关系。


(资料图片)

总体上讲这没有错——工作上彼此合作,生活上共事一夫。平儿做的事情凤姐基本给予认可,甚至有时候平儿还有些代理决策的权限;凤姐的面子、威信,平儿各种形式维护。

但是什么事情,一旦具体分析,就往往不是那么回事了。随着时间推移、实践深入,平儿从做事到为人,与凤姐诸多不同渐渐浮出水面。而且这种差异并不是“互补”的,而是人格、心灵、做派上的根本差异,这就注定了两人渐行渐远。

第一,凤姐讲面子、摆款式、唯己利;平儿重实际、行平易、顾别人。

凤姐的信条是“凭是什么事,我说要行就行”(第十五回)。在“宁国府协理”的位置上,她想到的是“我”在管事,追求的是“威重令行,心中十分得意”的状态。对违规的现象和人,她恼火的重点,不是耽误了宁国府的事,而是竟敢“不听我的话”(第十四回)。

面对苦哈哈上门的穷亲戚,凤姐“也不接茶,也不抬头,只管拨那灰,慢慢的道:‘怎么还不请进来?”,结果“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,这才假惺惺做张做致“忙欲起身、犹未起身”,而此时“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”,结果几句客气话还得了个“这话没的叫人恶心”的回复(第六回)——装腔拿大、盛气凌人。

净虚要办拆散姻缘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,一句“要到府里求太太”的话,就把凤姐那颗“积极进取”的心给点着了——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“我”办不成?对方自然顺杆爬上来——“太太不管,奶奶也可以主张了”,再来个激将法“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,如今不管这事,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,不稀罕他的谢礼,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”,接着又是三千两,于是就“这事倒不大”(第十五回)了。

面对秦可卿“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”的最后告诫,凤姐却是“送上门的作业也不抄”。为什么呢?

因为“趁今日富贵,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、房舍、地亩”的财产转移退却之道,喜欢“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之盛”的凤姐难以接受;

如果“合同族中长幼,大家定了则例,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、祭祀供给之事”,“按房掌管”,凤姐就没有了“威重令行”的感觉,没法秀“举止舒徐,言语慷慨,珍贵宽大”(第十四回)的气度,没法得“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, 翻出有几百来了”(第三十九回)的实惠,没法拿一信两命换来的三千两,没法收冰片麝香一类物事,等等。

就因为纠结于眼前的小实惠,留恋于一时的个人秀,梦寐以求“有何法可以永保(个人利益)无虞”,于是“以为荣华不绝,不思后日”,什么“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,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”(第六回),贾府的日子也就是“尚可支持”(第八十三回),而且“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,还有两三个小爷们,一位老太太,这几件大事未完呢”(第五十五回),统统可以忽略不计了。

(以上引文除注明外均出自第十三回)

再看平儿。

坠儿“案发”,平儿首先考虑的是“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”“偏是他这样,偏是他的人打嘴”“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”“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”(五十二回)——真应了宝钗赞扬她的话“远愁近虑,不亢不卑”(五十六回)——定下了低调处理的方向,照顾到方方面面。

接着还有周密的方案——“叮咛宋妈,千万别告诉宝玉,只当没有这事,别和一个人提起”“回二奶奶,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。谁知镯子褪了口,丢在草根底下,雪深了没看见。今儿雪化尽了,黄澄澄的映着日头,还在那里呢,我就拣了起来”“来告诉你们,你们以后防着他些,别使唤他到别处去。等袭人回来,你们商议着,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”——何等周到细致、充满人情温暖!

对于一起园子内部、按照当时的律法可以不经官动府的案件,这是最稳妥不过的处置方案——宝玉脸上无垢、坠儿也得平安。正在“窗下潜听”的宝玉“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”,真的不为过。(五十二回)

虽然最后由于宝玉嘴不严加上晴雯作死,这次平儿的苦心付诸东流了,但是她结合事情的实际情况,从全局出发进行裁量,考虑的是前因后果以及处理的后续效果,而不是自己作为利益得失者的地位,已经可见一斑。

第二,凤姐处理问题简单粗暴、顾及眼前;平儿思考事情缜密周到、考虑长远。

众所周知,凤姐管理家政的手段并不高超,无非是靠着狠、毒、辣,什么“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”(第五十五回)等等,既没有尤氏那无为而治的风范,也没有探春那“使之以权、动之以利”的智慧,更没有宝钗那“小惠全大体”(第五十六回)的手段。

即使是出门在外,即使是到观里打醮这个行善积德、温馨爽明的场面,面对“拿着个剪筒,照管各处剪蜡花儿”(说起来还是为了工作)的小道士,就因为“正欲得便且藏出去,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”,她就“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,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斤斗”,骂“小野杂种!往那里跑”,狐假虎威的“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”“都喝声叫:‘拿,拿!打,打!’”(第二十九回)——诸多嘴脸,看似威风凛凛、不可一世,其实尽显小家子气的浅薄和无知。

而“茉莉粉”“蔷薇硝”“玫瑰露”“茯苓霜”系列事件,就事论事而言,本来就是一件“‘得放手时须放手’,什么大不了的事”(如果真是大事,是根本无法简单消弭的)——但是同时又是一件涉及方方面面、内里错综复杂的事情。

如果遇上刻薄者,又是“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,茶饭也别给吃 ”(第六十一回),又是“将他娘打四十板子,撵出去,永不许进二门。把五儿打四十板子,立刻交给庄子上,或卖或配人”——这事情就完全有可能演化得沸反盈天,甚至成为一次类似后来“抄检”那种“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”(七十四回)的危机。

所幸,这个事落到了看大局、虑长远的平儿手里。在她四处调研、了解情况后,处事宽容、留有余地,千方百计形成了“大事化为小事,小事化为没事”的结局(第六十二回)。柳嫂子、五儿、彩云、玉钏,以及贾环,连带赵姨娘和探春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保护,防止了危机进一步扩散。比起某人的惯用打法,平儿无疑远远高出一筹。

如果仅仅是上述这些事情,凤姐和平儿的差异应该还是在可控范围。但是问题在于,她们之间还有一个极其深刻的内在根本性矛盾。

本来平儿的身份来源就是凤姐虚伪的结果——“别人虽都不好说,自己脸上过不去,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”,“显他贤良名儿”。

纳妾与现代婚姻制度不合,但在当时来说就是合法合理的。那么,既然让人家平儿作了一个有合法手续的“屋里人”,那么平儿和贾琏在一起就完全是光明正大的事情。

与之相关联,“开枝散叶”的问题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非常重要。而作为“屋里人”,没有自己的孩子,对于一个女人来说,未来地位的隐患是不言而喻的。

但是,平儿遇上的事情,却是让人不可忍耐的局面——即使和贾琏仅仅“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”,凤姐就“口里掂十个过子”——这其实真的够让人够委屈、窝火的了。

平儿是人,不是机器,不是工具,更不是凤姐的附属物,为自己的未来考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

随便换一个女人,早就不可容忍了:

你既然那么强悍,不允许老公有合法的妾,那就强悍到底啊?为什么又当又立,“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”,自己在强悍的实质外还要弄个“贤良”的样子?——凭什么?

既然逼着人家作了妾,那就让人家有个妾的样子啊?为什么限制、剥夺人家应有的权利?——凭什么?

说了半天,你得了“贤良名儿”,别人本不愿意还得顶着“妾”的名义给你擦胭脂抹粉,最后没有孩子的后果还得别人自己承受?(而且即便是妾生了儿子,从礼法上讲仍然是你作为大老婆的儿子)——凭什么?

什么好事都是你的,什么窝心上火的事情都是别人的?欺负人也得有个分寸吧?

横行霸道也得有个限度吧?

可是,即使在这种情况下,平儿还是“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,也不会挑妻窝夫的,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她”(以上引文除注明外均出自第六十五回)——这做的已经是无可挑剔的了。

但是,可悲的是,平儿就是暖不化凤姐那颗心,热脸孔终究是贴了冷臀部。贾琏和鲍二家的随口几句一面之词,就能让平儿的“忠心赤胆伏侍”化为乌有,“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子”(第四十四回)!

如果平儿这样的都挨打,世上真的就没有公道二字了。包括宝玉在内的一干人等,对此都是愤愤不平的。在第四十五回研究诗社经费的时候,李纨那一大篇话中,看似偶然说出了关于平儿的话,就是这种情绪的集中反映。

别人心理上都是这样,作为本人的平儿会怎么样?再厚道的人,恐怕也不会没有想法的——人家从内心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可信的自己人甚至没当人,你还那么忠心干什么?

实际上这件事就是转折点,是平儿渐渐脱离凤姐的开端——在此之前,虽然“木石前盟”“金玉良缘”的事情日益显现,凤姐地位开始动摇,平儿也没有自外于凤姐的心思。但是,从那天开始,蛛丝马迹显示出来,不一样了(“行权”和尤二姐的丧事中就有反映)。

这个事情一点也怪不得平儿,这只不过是凤姐走向众叛亲离中的一幕而已。珠大奶奶说了,平儿“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,命却平常,只落得屋里使唤。不知道的人,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”(第三十九回)——既然如此,为什么要一辈子跟着这么个刻薄寡恩、翻脸无情的主子?

随着时间推移、实践深入,平儿从做事到为人,与凤姐诸多不同渐渐浮出水面——这种差异先是量的,后来就是质的,再后来就是根本性的冲突。我们不知道曹公的后四十回是什么样子,但是分析起来,平儿和凤姐最后分道扬镳是大概率事件。

作者:风雨秋窗,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